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种田忆旧

我是农村人,来自小山村。老家背靠一座小山,山多怪石,以此得名,人称石下。小时候常爬石山,站在山顶,极目远眺,四周还是山。远处有渡槽,是标志性的建筑。山色如黛,一横白色渡槽,笔直连接两座山。渡槽下是一条小河,村庄散落山脚,目光所至,除了田地,还是田地。渡槽不多见,形如其名,一条水槽,连接两边的水渠,可灌溉农田。水槽左右各铺一溜水泥板,可走耕牛。

小时候听老人家说“公余粮,交了,舅舅的年,拜了,啥也不怕了”。种田每年需要上交粮食,剩下的是一家人口粮。种田全靠老天爷赏饭,收成全看老天爷的脾气。丰收了,家里口粮足,猪也能养肥一点。富人莫丢书,穷人莫丢猪,农村不外出打工,全靠养猪。没收成,家里没吃的,公余粮交不上,一年没饭吃没油吃,日子难过。有些人家藏一点粮食给孩子吃,不成,被找出来上缴了。爸妈吃红薯,孩子喝点粥水,亲人时常接济,熬过一年算一年。

交公余粮的时候,有称粮食的台秤,没见过,很新鲜。前面放砝码,我们可以站上去称体重,砝码重了,站上去没法读数。我体重轻,称的时候,人家要换小砝码。还有白绳子,绑麻袋的。装粮食用特殊的大麻袋,一根大针穿白绳子,用针脚把袋口封起来。小时候看到人封袋口,手法熟练,针脚细密,多出来一点绳子,刚好打结,行云流水,看着稳当。我们可以要一点白绳子,这绳子很牢靠,绑东西很稳。也不知道那时候,小孩子能用这个干啥,大概是可以用来做弓箭,一根竹子,两端绑好白绳子,就可以弯弓射麻雀了。

粮食缴税有余了,还可以换东西。秋天粮食入仓的时候,时常有车,拉着梨子苹果来买,三斤稻谷一斤梨?记不真切了。老家梨树少,不像桃子可以偷吃。逢年过节之外,数这个时候有水果吃。有人很愿意换水果,稻谷没晒很干,或者稻谷空壳多,能占一点便宜。

勤快人家的稻谷,颗粒饱满,晒得很干。稻子从田里用担子担回来,搬到楼顶晒。稻谷很沉,有些人家没楼梯。每年这个时节,用四五根木棍,铁钉钉上,搭一临时跳板,找一个方便地儿,一头放房顶,一头放地上,就成了。挑一担稻谷,走跳板,很难的。有些人家用滑轮拉。汪曾祺的《大淖记事》中女主角巧云,他父亲以前是码头中数一数二能干的人,就干这活。挑一担重物,一口气,就蹿上去了。要力气,也要取巧。很危险的活计。巧云他爸就不小心伤了,父女俩的日子,可难了。后面遇到小锡匠,就有故事了。小时候,看到这个跳板,很开心。能上房顶玩。房顶有啥好玩的呢?我记得有次狗上瓦屋顶了,追着猫跑,一溜瓦屋全遭殃了,犬吠声中,猫叫声中,瓦片纷飞。听老人说,活了六七岁久,没见过狗上屋顶。跟地震洪水一样,这事大概六七十年一遇。

中午很热,人的影子很短。大太阳,小个子,短影子。懂事一点的孩子,在中午的时候,顶着三伏天中午的太阳,用抓耙把稻谷里面水稻叶子抓出来,用耙翻一下稻谷。中午没风,一丝也没有,天上也没一丝云,旁边的树林里的知了声,此起彼伏,没完没了。一趟下来,衣服如在水里过了一遍。没办法,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农活多,爸妈忙。妈妈干活回来,没得休息,接着就做饭。妈妈下厨房,孩子上屋顶,都要忙活。

厨房和屋顶差不多,上面火热,下面热火。一般人家都是烧柴火。厨房规格一般是一个火塘,上吊两根铁钩,挂水壶,挂铝锅,烧水煮饭。条件好的,旁边放蜂窝煤,就不用人老看着,守着烤火,得空换一下煤球就好了。火塘是冬天大家最喜欢的地方,烤火烤红薯,暖和喷香。夏天大概是最讨厌的地方,大热天烤火,能喜欢才怪。火塘斜对面一般是灶台,上面两口锅,大的煮猪食,小的炒菜。小时候留意过,我们那边厨房的布局,都是这样。大概是方便把火塘的火,移到灶台。还有一个大水缸,住瓦屋的,是大瓦缸,住平顶房的,是水泥做成的池子。

存水的物件不同,挑水的地方是一个。都去水井挑水。我们爱去水井边玩。夏天的水,非常凉爽。用保温瓶,打一瓶水,带回来给奶奶喝,或者做点凉粉。或者提一桶水,冰西瓜。那时很少有人家有冰箱。读小学的时候,我和妹妹一起,用扁担抬一水桶水,走路不稳,弯弯斜斜,过乡间小道。夹路的水稻,道狭草木长,稻花沾我衣。到家了,水里也不少稻花,磕磕碰碰,掉进来的,喝有稻花香的井水。

这口井有很多传说。天再干旱,也一直有水,从没干过。谁要吐痰进去,是要被雷劈的。我记得水井边,有人题字:保持卫生,人人有责,彼此相爱,生命之水。写得挺好,我应该记得一字不差。

人喝的水,要人力挑。稻田缺水,也靠人力。稻田的泥土,干旱了,会裂很大的口子,皲裂的纹路,可以把手伸进去。要干成这样,没饭吃了。

在老家,天不下雨,只能指望青山水库放水,或者农田边的池塘的水。水田的好坏,用水区分。得水容易的田,是好田。天旱,要抢水。我小时候见过水车,木头做的,很长,里面横一块木板,分上下两层,收尾有两个转轮,带一圈竖的木片。把小头放在水里,大头这边有两个用手拉的,转起来,可以把水从低处运到高处。看大人拉水车,我能看半天,轮子循环往复,吱呀吱呀响,上面带一点水过来,大部分漏到下面,流回水塘。拉了老半天,田里的水没多少,勤快人家就没日没夜的拉水。后来水渠修好,大家可以放水到田里。村里的人尚且争水,邻村争水就更厉害了,听说打架了,有人被人用锄头打了,直接插脑袋里。拔出来,人还活着,后面没死。真神奇。没办法,要活命,一家人一年的口粮,工余粮,送礼的钱,全从这里来。后来有柴油机,大家抢着租来抽水。再后来电普及了,用水泵。水泵虽不用人没日没夜拉水,但水抽好了,我要去收水管。把水管压扁,卷起来,水管长,很重,不容易卷好。一般也是傍晚,一群小飞虫围着,打走了,又飞回来。

水稻缺水,要抢水。但是水多了也不行。老天爷要是老下雨,稻子没法灌浆,一年没收成。农村分田的时候,小河边的稻田,得水容易,但属于劣质田。其一,太远了,挑稻谷太累;其二,稻谷容易被水淹没;其三,河水把土地冲没了。但大家还是争着要,无他,缴税轻。要是老下雨,小河涨水了,河边的稻田就遭殃了,轻则被水淹没,重则水边的田,从一亩变为半亩。老家姓汪的人多,有一个字谜:左边三点水,右边一亩田,年年涨大水,冲去半边埂。这个字谜,方言押韵,念起来顺口。田字去掉左右的竖画,一个王字,左边加三点水,就是汪字。文学来源生活,高于生活。这的确高于生活,念起来轻松,过得好惨,田没了,没饭吃,要饿肚子。

我家在河边有田,涨水以后割稻子,最烦难。稻谷被冲倒在地上,贴着地面,不好下镰刀。这田在我家是最大的,收割了,我们一家人就松口气。一般要两天三天。早晨四五点起来,吃泡面出门。天蒙蒙亮。听说有人家一二点就开始了,我听了很佩服,现在一想,莫非他们家都有红外线眼睛,夜里能看清么,大概是大月亮的日子吧。泡面那时候是美食,一般没得吃。这时节吃,一是鼓舞我们小孩子,二是图便捷。爷爷有时候也来帮忙。爷爷很严厉。小时候作为一大家子的少爷,被宠着,其他人不怕,挺怕爷爷。他要求中午也不许休息,顶着大太阳,硬要做完。每次他来,收工就早很多。爷爷家的酸菜很好吃,我既爱去吃,又怕去。爱吃菜,但要是掉了一粒米饭,也要被爷爷责令捡起来吃掉。

农忙时节,也盼着收割河边的田。虽然田很大,很累,但可以玩水。田旁边是水渠,清澈凉快。每次休息的时候,就有机会玩水。去桥下面,特别凉快。大人也过来休息,桥洞里说话声音,很洪亮。遇到有人打鱼的时候,还可以在水渠抓鱼。有次我抓了很多鱼回去。

小的时候,在田里拖过方桶。我家方言就叫这个名字。很形象,大概是一个四方四正的木桶,头部是一个大滚筒,上面有很多钢丝弯成的半椭圆,插在滚筒上。用脚踩下面的木板,带动这个滚筒滚动,把稻谷打下来。踩这个东西很费力气,小孩踩一会儿就累了。我和大妹妹轮着踩,小妹妹太小,在旁边拾稻谷。里面稻谷装多了,就拖不动了,只能等挑谷子的老爸回来。一般要很久,这田里家最远。来晚了,有间隙,就去河边玩水。

插秧的时候,外公有时候过来帮忙。外公比爷爷更厉害,还好他只偶尔来一次。外公吃饭的时候,不准说话。食不言,睡不语。方言就这么一说,原文好像是寝不语。有时候村里人也来帮忙,大家一起干活,今天你家,明天我家。大家都艰苦,互相帮衬着,日子就过去了。穷苦人帮穷苦人。有对联说:好人多自苦中来。我深以为然。

我记得有次独自带队去割这块田的稻子。下午的太阳还是很大,蓝天上白鹭缓缓移入树林里。割了一下午,完成任务,擦擦汗,很愉快,感觉长大了。

外公在我读初中去世了,随之而去的还有每年暑假去外公家门前摘的枣子。外公是庄稼人,有次他去大舅教书的学校,很认真地问学生,什么最重要。学生的回答他觉得都不对,读书才是最重要的。

爷爷已去世三年。爷爷在村里写过对联,教过我写毛笔字,又反对我练字。写字不能吃饭,认真读书是正事。

如在昨日,历历在目。

家里插秧的时候,一般要把田分成几块,这样才能整齐。没有尺子,我分不均匀。后面知道诀窍,界线要在感觉大一些的地方,虽然感觉不均匀,实际均匀。稻田大了,有错觉。日子过去了,也有错觉。有时候觉得过了好久,有时候觉得就在昨天。在外工作快十年了,读书写字的习惯还在,没种田十几年。在外也不易,有时候想想,不如回家种田。苦是苦了一点,自在呀。

多年没爬屋后的石山,山上已没有路了,全是荆棘。经常有人砍柴,自然有路。少有人砍柴,也就没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