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厨房

上得厅堂，下得厨房，是红袖添香式的要求，现在添香这事没有了，下厨房这事，巾帼也可以不会，须眉得会，巾帼不让须眉。

下饺子，是说把饺子倒进锅里，乾隆下江南，大概是以帝王之尊，南下江南，南下北上，尊卑就出来了。下厨房，也是这样。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，以其善下之。这样看，下似乎是上。清华老校歌里面说：海能卑下众水归。老家厨房和餐厅往往在一间房，一家人吃饭，下厨房，众人归。小时候，爱去左右隔壁玩，忘记时间，到了吃饭的时候，意犹未尽。家里得出来喊吃饭，听到了，答应一声，人却不回家，照旧玩。如此再三，非得家里过来拎回去。虽然厨房居下，孩子也不一定归。

老厨房，似乎是请的同一个砖匠砌的，各家各户，格局一样。进门摆一张饭桌，墙角立一个碗柜，火塘靠墙，旁边是大锅灶台。若是老房子，瓦屋，则无烟囱，平顶房有三个烟囱，火塘一个，灶台两个。灶台一般有两口锅，一大一小，小锅日常炒菜，大锅特殊时候用，客人多的时候蒸菜之类。家家户户，大概如此，概莫能外。大锅饭这个词，可能得之于此。

灶台常用，却也有规矩。不能随意敲打灶台，奶奶告诫，这是灶王爷，仔细被抓到玉帝哪里去。吓得小孩子顿时乖巧，恭恭敬敬，仿佛其事并非莫须有。家里初一十五，会祭祀灶王爷，这日子，小孩子很期待。这种期待现在的孩子，难以理解，自己长大成人之后，也没有这种期待。期待过年，可以放鞭炮，苦等中秋，可以吃月饼，期待是一样的。祭祀灶王爷的水果饼干，香烧完了，可以开吃。这个时候，不怕被抓上天去。有时候忍不住怀疑，大人们在灶台上剁猪腿之类的，也是打灶王爷，咋就没事。

一个人在外，学着做菜。以前看到有人说做好编程工作最重要的技能之一，做煎蛋。说是熬夜充饥，补充能量之后，再次投入工作，煎蛋重要。煎蛋是不是有这功效，还需拭目以待。但煎蛋这活儿，确也不容易。鸡蛋怎样轻松打进锅里，没下过厨房的人，怕是不会吧。我第一次煎蛋的时候，就不知道怎么办。小时候去舅舅家，表弟们个个会做菜，舅舅是老师，教育得当，舅舅有意让孩子做家务，干农活。我家里，反而不给机会下厨房。现在想来，大概老妈只要孩子读书好就行，其他事情，她承包了。或者是万般皆下品，唯有读书高。厨房是下的，比不得读书高。

在深圳几年了，常读散文，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很好，有晚明笔记体的味道，常写吃，先生自己会做菜，也会吃。读这书，免不了读得饥肠辘辘，况且饮食男女，人之大欲。李安就用饮食男女作电影名，拍做菜，拍家庭。以前的邻居，一女孩，长发垂肩不及腰，在读研。一袭白衣，下公共厨房，颠勺炒菜，不让家庭主妇。偶然经过，不禁闻香而来。炖汤炒菜的间隙，闲聊几句，做菜如此有意思，该自个儿来试试。不会做，请亲戚朋友来家里，名曰请客，实则偷艺。

学了几个菜，过年回家，想露一手。主动要求下厨房，名曰帮老妈炒菜，实则是想体验一下大锅做菜。柴火不同于煤气灶，锅大，火候不容易控制。大锅抄青菜，风味绝佳。做大菜，煎鱼，也甚方便。年前做了两天，问味道如何，答曰不错，唯盐多乎哉。到过年，不让下厨，问，答曰男人不下厨。

奶奶年纪大，眼睛不好，我跑去炒菜。佐料没有备好，边炒菜，边切菜，两头忙。灶台排烟不好，厨房烟雾弥漫。我戴着眼镜，一会儿，眼镜上就有一层油烟，油烟呛人，熏眼睛，闭着眼睛翻炒，眯着眼睛切生姜。一桌子菜做完，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眼睛，累呀，苦呀，为了一家人吃团圆饭。一家人这么多年，奶奶年年准备两大桌子菜，以前一人从早到晚忙，不用子女帮忙。快八十了，眼睛不好，也想一个人置办，老了，腿脚不便，眼睛看不清东西，没得办法，只好让子女帮忙。

得此一番熏陶，熏得厉害，陶到啥，倒也没有。想起这么多年，老妈也是天天下厨房，可怜天下父母。柴米油盐，老爸得操心。生活不易，下厨房，就知道了。

春节名曰春节，气温却常常是冬天，并非春天。过年回家，姑妈们常进厨房，一则帮忙做菜，二则厨房有火塘，围着烤火拉家常。在我看来，这比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，要来得好。一家人，聚聚，聊小时候的事情，或操心我辈的婚姻大事。想起读书时代，在舅舅家，在姑妈家，茶余饭后，长辈闲聊，学到不少。这个时候，大人不会说，大人说话，小孩不得插嘴。

现在离家万里，难得下厨房。周末有空，约一两个朋友，逛超市买菜，一起做菜，聊新年旧事。聊初中懵懂，悔不该当初没早恋，至今单身，迟了。大学太老实，恨不该那时不混蛋，只知对女生好，不知对女生坏。情事三千若水，聊完感叹，舀汤一勺，尝尝，不知咸淡。

上班下厨房，上上下下，过日子。

嗨，下厨房，边吃边聊，地铁末班车已没了，出门打的回家，这下厨房有滋味。

生而为人，能卑下才好。能卑下，往往能诚意，能贱守诚，就很好。孔夫子说：“吾少也贱，故多能鄙事。君子多乎哉，不多也”。嗯，炒一碟茴香豆下酒。

下厨房，下厨房不算下，读书人的事，能算下么？

什么读书人？我前天亲眼见你被老婆勒令进厨房，跪着切菜。

书籍推荐

读书时代，散文是谜一样的文体，什么形散文不散，玄虚奥秘不可言说。来一段三段论，文章都有一定的结构，散文是文章，所以散文有一定的结构。散文的散，大概是结构不那么刻意的意思。这种度学生最不好把握了，但要说那些大家的散文就是好，就是好，我对此存疑。似乎凡是文体不明的文章，都归类为散文，能好么。散文笔记，古代有很多写得好的，晚明的散文就特别好，《陶庵梦忆》就非常好。汪曾祺先生的散文，有些这种古代文风。加上把生活似乎看得很淡，文字就很淡，淡中有雅。现在的文艺青年，知道他写食物很好，不知道他写这些东西，其实都是有味道的，味道并不淡。写十年浩劫，写了一篇随意而安，这是能随遇而安的么，汪曾祺先生就随遇而安了。写妇产科医生白马陈小手，被军阀相求，接生救人母子，临走了，军阀曰，动我老婆，背后一枪，白马陈小手跌下白马，文章戛然而止，留白中有太多惋惜之意。这篇是小小说，先生的短篇小说写得很精要，也是很好的短篇小说，里面的人，立在纸上。现在汪曾祺先生的集子很多，被很多出版社选来选去，这些选集有很多重复的文章，选得很乱，这可真是散了，没法子选，找一个好的出版社的就行，三联出版社的就不错。三联出版，四方食事，五湖四海，三人行，必有吃货。推荐汪曾祺先生散文小说。